渔家人过年时离不开看几场大戏。春节期间正是农闲,年底刚刚收成,手里又有些钱,当然,最重要的是,心情好,一年到头在海里漂泊,大家都想借着迎春的日子乐呵几天,舒缓一下体力,为新一年闯大海开好局积蓄精神力量。 我们的年戏全是用福州话演唱的闽剧。 渔家人的年戏有个特点,不演则已,一演就要几天甚至半个月。往往是,从正月初二入岛,一直演到过完元宵节。所以,戏班子特喜欢上我们海岛来。渔家人把戏班子的人当作自家的客人,如朋友一般接待他们,给他们安排最好的食宿。正常情况下,戏班子留下几个人看守舞台,其他的全部住到房子新又大的群众家里去。在村部,请最好的厨师做最好的菜肴请他们。也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他们在我们海岛渔村演出也特别的用心,演得特别逼真生动。不少演员还与我们村的群众成了真正的朋友。 与我们海岛一水之隔的罗源县的几个闽剧团与我们村关系特好,年戏首选就是上我们的海岛。每一年,他们演出几场后,最后都要送演一两场给我们,以示谢意。往往是这样,盛情难却,渔民们也会在临别之夜为他们办饯别宴,翌日,把他们送上大船,挥手告别时,都要鸣放大炮小炮一大阵子,直至送他们的船远离岸埠。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祖母上礼堂看戏。祖母是个闽剧戏迷,几乎每场必看,《甘国宝》《春草闯堂》《十五贯》《穆桂英挂帅》《陈若霖斩皇子》《陈世美不认妻》《荔枝换绛桃》等,一部接一部。一看戏,祖母就带上我。我们村的礼堂是一个摆有各路神仙大王的一堂两用的宫殿,不大也不小,加上二楼,大约可容纳一千人。但是,我们村有近四千人口,加上临近几个村落的就有超过一万人。平常礼堂大多空着,一到演戏,它就显得挤挤挨挨了。所以,要看戏还得及早占位置。因为戏迷祖母,我们家人很早就占好很靠前的位置。 有一次,戏都已经开演了,铿锵锣鼓早已响得清脆嘹亮,主角也已在台上拉开了唱腔。可是,不知是哪一个人在后排大喊一声:有很多外地客人在门外等着看戏,我们当主人的,要让给客人看呢!就这一句喊话,礼堂里落座的本村人几乎全体起立退出座位走出了大门。戏迷祖母也拉起我离开了礼堂。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问祖母。祖母说,这叫做“主人让客三千里”,外村的人要专程坐船到我们这里来看戏,我们当主人的就要让给他们看,我们明天后天还可以看呢。当我们一拨拨乡亲让位出来后,外地观众感动不已。 那年,我经常看到一个脸上整天不退装的中年男人,从他的脸谱看,天生就是一副“三花脸”(演滑稽人物角色,也称丑角)。他一上岛,我们这些孩子就乐开了。为什么?因为他既是演员,又是负责联系安排演出的人。像他这样负责跑戏的联络员,我们都叫他“马仔”,意思是跟马驹一样四处忙碌奔跑,也称呼他“老虎”。后来,我知道,他名字叫宜簪。这个人性格开朗,天生一个乐天派,跟谁都可以做朋友,他到哪里,哪里就有笑声。他上岛来,一时联系不到可以做主是否演戏的当家人,他就随缘,就地为大家表演他的拿手好戏。他口才好,台词随口而出,念念有词,他总要把即演未演的最新鲜的戏本先表演给大家看。他一上场,未开演,大家就送给了他一阵阵掌声,这让他有些得意之色。我们小孩子不喜欢他念很斯文的台词,爱看他在戏里的“三花脸”所做的动作。比如,他在《十五贯》中演的是娄阿鼠的角色,我们就喜欢他被测字先生测准了他的时辰八字时的激动不安而做出的翻跟斗的表演。他见我们小孩爱看,也不计较,说一声:好!当即表演起来。见他瞪着圆而大的眼睛,仿着老鼠形态一个又一个跟斗地翻,我们全部欢呼雀跃,这也把他乐得忘乎所以。 小孩子看戏,一是跟着家长讨些零花钱,到礼堂外的摊贩那里买些最爱吃的冰糖葫芦,二就是冲着看宜簪的滑稽场。可是,有一回,宜簪在演娄阿鼠时,竟然失误,他这一番的跟斗本来要把翻倒了的凳子再翻立起来,可是,他的最后一翻却没能把倒地的椅子翻立起来。观众很失望,发起一阵嬉笑声。他却反应非常快,自行加上一句,说:我要补趴!(“翻”用我们本地话来说,叫做“趴”)果然,说完,他速度极快地补翻了一次。这一补,他真的把倒着的椅子翻立起来了。顿时,台下不仅笑声再起,同时还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算是给他的喝彩。 不过,这补趴之后,人们再见到他时,不再称呼他的大名宜簪,而是给了他一个戏谑的外号——“补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