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记西藏是我当小学生时看电影 、听唱歌开始的。上世纪六十年代 ，我一位远房亲戚在总后一个汽车团当兵 ，长年驾车行驶在青藏高原 ，他和汽车的照片神气得很。一次回家探亲 ，我去看他 ，他讲了西藏高山雪峰皑皑 ，草场广袤漫漫 ，森林莽莽不见天日 ，无人区公路两边成群结队的野牦牛和藏羚羊跑起来是万马奔腾 ，铺天盖地。临走 ，这位亲戚还神秘兮兮地附着我的耳朵说：在西藏边贸区买手表 ，交了钱 ，一只手在袋子里摸 ，上海”梅花”英纳格”牌 ，摸着什么是什么 ，反正你不吃亏。最后他说：你要是来西藏 ，我带你去看最高的雪山 、最美的草原 、最雄伟的寺院 ，还有那圣湖纳木措。天啊，世上竟有这等胜地和奇事 ，长大后 ，我要去西藏。 其实 ，我年轻时也曾有一只脚快要踏进西藏了。文革时期我正读高中 ，有一次部队来征兵 ，我当上了铁道兵 ，先修成昆线 ，部队驻扎在横断山脉 ，和金沙江为伴 ，这个地方真 是“连峰去天不盈尺 ，黄鹤飞不过 ，猿猴愁攀援”。后来铁路建成了，才知道 ，这是世界级的工程。接着 ，修路部队转场到秦岭脚下的汉江边。这里风光秀美 ，物产丰盈 ，庄稼熟了 ，那红彤彤的高粱像插遍黄土地的火炬 ，那沉甸甸的玉米棒像垅中战士腰挂两肋的炮弹 ，地里翻滚的麦浪恍如大海的波涛 ，用五斤全国通用粮票可换农家一只老母鸡 ，在这里到处听到的是憨厚的“中 、中 、中”，就像到了老家。修好襄渝线 ，部队准备去修青藏铁路 ，后因高原冻土问题暂搁置 ，只从我们部队抽调一些成建制的班 、排去支援青藏铁路建设 ，和我同在师机关助勤的一个战友幸运成行。后来，他在信中向我炫耀：他们新部队驻在青海湖边 ，这里碧波浩淼 ，在湖边看日出日落 ，像个大金盆 ，湖边的牛羊像云团一样漂移。从这里走路去拉萨一 、二个月 ，坐车去拉萨一个星期 ，他还告诉我 ，他从老家沅水边邮来一张撒网 ，从湖里捕鱼给连队改善伙食 ，那鳇鱼的味道鲜美极了(现在捕鳇鱼 ，是要坐班房的)。他说 ，他要随青藏铁路进拉萨 ，在拉萨车站迎接我。 人们常说“出国容易进藏难”，西藏和平解放六十多年 ，生产总值已是解放前的一千倍 ，天路青藏线通车了，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约了一个退伍战友去西藏拼团。出发前 ，我爬了一个月的佘湖山石磴道 ，备了红景天高原口服液 ，还特地借了一架专门拍文物的名 牌“大炮筒”。 从长沙坐火车进西藏花了四十多小时 ，到了拉萨 ，我小心翼翼地下了车 ，一边张望 ，一边走到举牌接站对应的旅游团前 ，刚搭上话 ，说时迟 ，那时快 ，一位藏族少女忽地一下把一条洁白的哈达挂到我的脖子上 ，我像触电一样 ，慌了手脚 ，心头一热 ，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时至今日 ，我后悔当时没弯下腰摊开双手回敬人家一句“扎西德勒”。从内陆到高原 ，确实换了世界 ，人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睁眼张望 ，天蓝得像抹过的镜子 ，远处的雪山顶是世代不摘的白帽 ，太阳照耀下闪烁着银光。 最记得去纳木措的那天，这是海拔4500多米的地方 ，在湖边 ，一位戴一顶漂亮祖传小熊猫皮帽子 ，着鲜艳藏服的年轻女性牵一头白牦牛来到我的身边 ，彬彬有礼躬着腰说着我听得懂的汉话：老爷 ，骑牦牛到湖边转转吧。”我眼前一亮 ，这不是电影 、电视里常见的那个骑白牦牛的仙女吗？我有点颤语地问多少钱 ，她说20元。我曾在北方的一个草地花几百元钱租马骑了几里地 ，今天骑白牦牛可真是稀罕事。但昨天因太高兴喝了点酒 ，头重脚轻 ，有高原反应 ，一个黝黑、粗笨的老头要一个少妇扶着骑牛 ，反差太大 ，人家没准说我是装蒜 ，我岔开话题说 ，这到湖边有多远。她冲我笑了笑。 我步行着在湖边照完了相 ，原路返回 ，那个牵白牦牛的藏族少妇还待在那里 ，我感到：我要不在这拍几张藏胞和牦牛的玉照 ，我会后悔的 ，我大着胆子对她说：我可以拍你的牦牛吗？她说可以。我咔嚓咔嚓了几十下 ，从牛头拍到牛屁股 ，连她都拍进去了。我拿出十元钱递给她 ，她摆摆手说：老爷 ，你没骑我的牛 ，不要你的钱 ，扎西德勒。”我鼻子一酸 ，提起老爷，我知道老爷是旧社会吃剥削的地主 、老财 ，我恨他们。后来，我成了家 ，在家里有时架起二郎腿养神 、喝茶 、看电视 ，同样要上班的老婆做好了饭菜 ，说：“老爷 ，饭来了”。老婆虽是半嗔半笑 ，但当这 个“老爷”不好受。 今天这个善良的藏胞喊 我“老爷”，她是对人的尊称 ，我想：也许她是刚从草原走出来 ，她家那正在上学的儿女等待她挣钱呢 ，我当初就是爬也要爬到牛背上 ，怎么这么吝啬呢。 乘飞机离开拉萨到香格里拉已是第十天下午了 ，这是上世纪三十年代那个英国人写《消失的地平线》走过的地方。人总是对行将要告别的地方和时光 ，越发弥足珍贵地去留恋。幸好这里还是藏区 ，我在香格里拉最著名的民族健身广场转悠 ，一边看着纳西 、藏胞和来自内地的驴友 ，还有那些高鼻梁的外国汉和大腚的洋妞在欢乐和民族音乐声中跳跃 ，人头躜动 ，一边回想着自己的行程：我去过拉萨 、林芝 、日喀则 ，到过著名寺庙和羊湖 ，跨过尼洋河和雅鲁藏布江 ，但这只触及了西藏自然和人文景观的皮毛。我找昔日修铁路的战友 ，他们已成修路职工开赴了新工地未碰着。关于那个远房亲戚 ，自是为有牺牲多壮志。家里亲戚给我传来了他在湖南的烈士编号 ，他所在部队的领导告诉我 ，这位战友因公已长眠在青藏高原无人区的国道旁 ，战友们用昆仑山的黑石头为他立了坟圳。车队路过时有人给他敬花洒酒。因天远地远 ，家乡几十年还未曾有人来祭奠 ，但他短暂的一生却镌刻在历史的长河中。 “我要去西藏 ，我要去西藏……”广场上又传来一曲悠扬的声乐 ，来年 ，我还想去西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