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山幽水静人缘好，哪儿鱼虾虫螺鲜活，鸭们是知道的。看上一个地方，就抻抻脖子，扑棱棱抖掉翅翼上的泥水和旅途的劳顿，便窝在沟边坎边、池塘或小河里，自顾自地吃食嬉戏去了，任鸭客啷么唤啷么赶，好说歹说，都不理，似乎还一个劲地嚷嚷：这儿好这儿好。鸭客便显出家长无奈且慈爱的样子，摇一摇头，微微一哂：那就住下吧！便丢下肩上挑着的鸭棚鸭栏，打桩拦圈，架棚搭灶，打住下来。鸭吃得足，夜里就睡得踏实。大约月余后的某天夜里，鸭们嘎嘎嘎嘎吵闹得凶，鸭客便知道，此处再呆下去，鸭们就得闹饥谨了。第二天，鸭客鸭群便与当地男女老少挥手告别。鸭客在后面压阵，任由鸭群在前面引路，并赖它们觅一处能栖息吃活的廊场。 第二年，他们就又来一回。像在屋梁上结窠的燕子一样，他们总在一定的时间来。 鸭棚是供鸭客睡觉用的，半月形状，黑黝黝的，人多高，米把宽，由上好的楠竹编成，桐油油过。鸭客掮了，如半月长了两只脚，匆匆地走。那鸭竿呢，三四米长的桂竹，根上镶一块巴掌大的铁铲，握在手中，宛如一面旗，田塍沟坎边一插，鸭就只管悠闲地吃饱喝足，暮日沉落，鸭客将鸭竿一挑，随之铁铲送来一块泥巴，鸭们就嘎嘎几声，抻抻脖子，再把头弯到后腰背，用嘴梳理一下翅翼，然后极有秩序地爬坎，上路。鸭客就唱：“走，两个两个走，走，两个两个走。”鸭们能听懂鸭客的话，爬坎上路时，果真是两个两个并排走，这样便于主人清点鸭数。鸭客嘴里唱着，心里快速清点，然后回营歇息。 鸭客对我们小孩是真心实意地好。鸭客来了，只一会儿，双方就混熟了。我们殷勤地帮鸭客捡柴搭灶，生火做饭。在已围好的鸭圈旁寻个廊场，就着土坎，挖个坑，留一道出烟口，架上饭锅就可煮饭了。暮色四合，荒郊旷野一片苍茫，灶底的火光忽悠忽悠闪动，鸭们在附近嬉戏觅食。这时，家门口传来大人们急促的呼唤：“贪玩的鬼鬼儿，该回家吃饭喽！”这声音我们听是听见了，却并不急着回家，一边极有耐心地与鸭客无话赶话搭讪，一边一双贼眼却在滴溜溜搜索。鸭客懂我们的心思，就一人一个鸭蛋打发我们回家。想着晚饭饭碗里将搁着一饼香喷喷黄橙橙的炒鸭蛋，心里很是惬意，就打起飞脚，水牯发癫似跑回家去。 鸭客的狗是他们得力而忠实的助手。夜里黄鼠狼豺狗偷袭，贼子谋财，狗就义无反顾地扑上去，撕咬拼搏。或赶走盗贼，或平息暴戾，或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狗虽狡猾，不过对小孩子，骨子里却是宽厚的。有次我在鸭棚边玩，趁鸭客和狗没在意，悄悄将一个鸭蛋揣进衣兜，我回家时，那只大黑狗就追着我，骨碌着一双狗眼，对我张牙舞爪，汪汪轻吠，四肢抻开作扑腾状。鸭客假装呵斥，也不能阻止它对我纠缠。我放下鸭蛋，它立刻摇着尾巴，绕我转两圈，翻两个斤斗，表示刚才它是与我闹着玩。第二天，大黑狗对我依然友好。 鸭客有时也做些顺手牵羊的事。沟坎边的一只南瓜，菜畦里几根茄子几颗辣椒之类，似乎理当是他们的下饭菜。不过，这机警活儿多是由训练有素的狗来完成。婶娘们知道了，鸭客照例要遭责怪：“你该讲一声嘛，把人看得恁小气！”说着话，顺手递过去一篮子鲜嫩嫩的菜。那鸭客呢，臊得脸膛子红光光，口里却吁吁吁讲不出个屁来。待女人转身走了，才哦一声醒转，追赶上去，塞上三两个鸭蛋，说是给家娃儿带的。若是遇上那男人，脸上就似下了霜：“鸭客佬，你老哥手脚倒还麻利，敢搞我园里的菜！”然后说：“你是要与我打平伙吧，今儿我来了，就在你这里吃了！”鸭客自始至终却是副轻松的笑脸：“呀，老哥，知道你要来喝酒，俺就没客套了。”乡人们心目中，鸭客是富有的。鸭客的酒谁都能喝，谁都该喝，不喝白不喝。等饭菜弄妥，两人就碗碰碗地喝，死拉硬扯地喝，鬼哭狼嚎地喝。一边喝，还一边扯出阳物来屙尿。直喝得回肠荡气，天晕地眩。鸭客的酒量是从寂寞的长夜里灌出来的，喝酒如喝水。把别人灌得烂醉之后，就死人活人往鸭棚里一摊，呼噜呼噜一夜——那平日里郁积在心中的种种苦楚和万般无奈，也便随酒气消释挥发。 鸭客似乎是天下最能忍的人。有时受了强人欺侮，或是鸭被人毒死了，鸭客就慢慢蹲下，巴嗒巴嗒抽旱烟。烟雾在头顶缭绕，不肯散去。黑洞洞的鼻孔湿了，淌水丝儿了，就用大拇指往下抹。难过是难过，鸭客天生就不与人干架，却在心里暗暗骂娘。夜里，鸭客的歌就变得格外凄怆黯然，如被一根赶牛的鞭梢，从极遥远的天边甩过来似的。有一个鸭客，他的歌是这样唱的，我至今记得： 爷爷给爹一根竿哩， 背井离乡觅活路哎。 一人一狗一群鸭哩， 夜长梦多难入眠哎。 四十岁上娶俺娘哩， 俺娘生俺鸭圈旁哎。 苦瓜泡水水也苦哩， 鸭竿莫非苦竹生哎…… 爹把鸭竿传给俺哩， 苦竹根头出苦笋哎。 路途遥远难归家哩， 夜思姑娘日想娘哎。 相个妹子装在心哩， 她爹嫌俺漂泊人哎。 水中鸭竿莫提起哩， 提起鸭竿泪涟涟哎…… 鸭客走，大都是在微熙初露的清晨。鸭嘞鸭嘞，一声长长的吆喝，鸭队就向小河的上游开拔了。鸭客的狗跑过来，嗅我们亲我们，绕着我们转腾两圈，随后就箭似地向前冲去。红彤彤的天光下，我们踩着一地狼藉的鸭屎鸭毛，愣怔地看着鸭队徐徐远去的背影。 我们就想，明年，鸭客又会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