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十年了，很多时候我都想用文字来表达对她的怀念，但是每次提笔，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但是我知道，我应该写一些东西，因为我怕自己的记忆经不起时间的冲刷，那些心底的点点滴滴，也许会在许多年以后逐渐褪色；或者我害怕等到那个时候，我对外祖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 外祖父是个不幸的女人，她的一生几乎都在痛苦坎坷中艰难度过。幼时丧母、少时家贫、年轻时丧女、中年时夫妻失和、老时儿子不孝，一个人一辈子最不幸的事情她都咀嚼承受过了。然而这个不幸的女人，在她的生前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同情，而是在众人的不谅解中孤独地走完了一生。 外祖父是勤劳、任劳任怨的。她整日辛勤劳作，风雨无阻。即使年过花甲后依然如此，每日在儿孙们早上好梦正酣时候出门，晚上鼾声雷动时归来，从不停歇。在她的那个村庄，她那样年纪的人，还像她那样上山砍柴下田种地的，除了她，再无他人。我想，外祖父一生吃苦受穷，老时依然能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与她的辛劳是分不开的。 然而外祖父并不是一般意义上慈祥、和蔼可亲的老人，相反，她留给我们晚辈的印象一直是严厉、不近人情的。外祖父每日都忙于侍弄她的红薯玉米瓜果蔬菜，农闲时还要去山上打五倍子挖山药材，以致于就连我们几个外甥专程去看望她，也只能等到她晚归时才能见上一面。白天和表哥玩耍时，还要小心不要弄坏她田间山上的宝贝，以免遭到她的责骂。很小的时候，我也跟他们一样认为，在她心目中，只有她的农活最重要，她的庄稼最精贵，为此委屈过难受过。 外祖父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以致于她与邻里不和、亲友不睦。一个人最悲哀的事情就是在她年老的时候，子女不孝，而外祖父在这一点上恰恰感受最深。她的儿子我的舅舅对她不管不顾，动辄恶语相向。我的外祖父，这个不懂得抗争的老人只好在每次受到侮辱后求助于他人。邻里亲友仗义执言，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渐渐地也就沉默了。外祖父无奈之下，一次次地诉诸他人，渐渐地，别人也把她当做祥林嫂般的人物了。旁人越是躲她，她越是不解，最终伤心失望之下，她的情绪就如地下的岩浆，只要有个突破口，就会喷薄而出，而这时她连带上了邻里亲友。如此一次又一次，最终连邻里亲友也惧怕关心她了。 外祖父的一生是在别人的猜忌中度过的。由于外祖父一直贫困，由于外祖父的孤僻性格，由于外祖父的不善言谈，她尝到了太多的人情凉薄。对她一直冷淡的后母病重时，外祖父放下她从不间断的农活，侍候床前，后母同父异母的妹妹拿走了她五块钱，后母断然声称是外祖父偷拿走的。村里人种的辣椒喜获丰收，一夜之间却被人摘了精光，也一口说定是外祖父干的，因为他们白天见过外祖父从那田间经过，摸着辣椒赞不绝口。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了，外祖父手脚不好的名声也就传出去了。 有时候我想，以外祖父一生的经历，她应该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在一个寂静的寒夜默默离去。没想到外祖父却是在绿意盎然的夏天辞世。短短三天，从未生病的外祖父，从病发到离去仅仅只有三天。也许是人生已修炼圆满，也许是生无可恋，总之在那个勃勃生机的季节，我的外祖父如同秋天的落叶一般漫无声息地飘落了。 外祖父走了，她生前得不到别人同情，死后别人对她却嗟叹不已。外祖父走了，带着别人对她的轻视、误解、不满走了；外祖父走了，带着她生前经受过的所有痛苦走了；外祖父走了，带着别人对她的愧疚和思念走了。 十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想起她，还有多少人能想起她的点点滴滴，就是我，有时也只能想起她的片段。我还记得她农忙归来时给我做的我最爱吃的腊肉，满满的一大锅，香气扑鼻，外祖父一个劲地给我夹，全然不顾我吃不吃得下；我还记得我作文拿奖后，在她村里人夸赞我时，她高兴、扬眉吐气的表情；我还记得在我高考失利后去长沙复读前，她深夜赶来给我送来五十块钱路费的情景……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很多时候我们都被人事的表象迷惑，却忽略了埋藏在最深处的情感，可是再回首时却恍然如梦，待梦醒时斯人已驾鹤西去。往事历历在目，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外祖父一面，再也听不到外祖父唤我一声，从此天上人间两相隔，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回忆。回乡的汽车在九曲十八弯的乡村公路上疾驶，我此刻巨大的沉痛和悲哀，如同车窗外无边无际的群山一一涌来，外祖父的离去是那么从容坦然，如同冰雪消融一般，留给我的却是永远的怀念与哀思…… |